一進父母家門，就看到丈夫坐在飯廳中央。桌上的菜擺得跟滿漢全席一樣豐富。母親拉著童安的手直往飯桌上奔，門口全是童安三天前從住處收拾過來的行李，現在居然全被原樣打包好了：

“童安，回來啦？看一下，你老公來接你啦。兩夫妻呢，就是床頭打架床尾和，哪有什麽隔夜仇的啊？快點去洗手過來吃飯吧！全部都是你最愛吃的啊！”

童安一看飯桌上的菜，這怎麽都是她愛吃的呢？全是丈夫愛吃的才對吧？童安來到這世上都快三十年了，可她這個母親永遠記不住自己女兒愛吃什麽，出嫁前這麽多年，母親做的菜基本上都是父親愛吃的，結婚後呢？做的基本上都是女婿愛吃的。童安總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像個透明人。

“先喝點湯吧？童安，去幫你老公裝碗湯啦！” 童安無語。

飯吃到三分之一的時候，父親在外回來了，急急忙忙地坐到飯桌上，喝了口湯，看上去一臉的憔悴：

“唉，有個壞消息……弟弟他……昨天走了。”

大家都感到很震驚。二叔向來身體不錯，成天龍精虎猛的樣子，沒事就到處爬爬山騎騎車什麽的，一點都不像是有病的樣子啊。

“是車禍啊……唉。早就同他說了，都一把年紀啦，還跟著幫什麽驢友去野外踩單車，他以為自己還是十幾歲時的壯小夥嗎！？唉……葬禮的事情，我們這幾日要開始準備了……”

“哈？會不會太突然了點啊？哎呀，童安她堂弟才剛剛收到大學通知書。那，以後他們兩母子可怎麽辦啊？” 母親也是一臉的焦急。

“唉，我趕回來就是想要和你們討論這件事，弟弟他還在世的時候呢，一家人生活都還算過得去，學費呢，也算勉強交得出的，可是現在這樣，算上保險還有存款什麽的，唉，看來以後生活會很困難了。弟妹又這麽多年沒事做，身體又不好……”

“這，要不這樣吧，我的退休金也還算充裕，現在童安也結婚了，我也算沒什麽太大的支出，學費方面，我們能幫多少算多少吧。”

也就只能這樣了，童安也同意母親的建議。

“他念的那間是藝術學校，學費本來就貴一點，你也不可能將全部退休金都搭進去吧？”

父親邊說著邊拿起湯碗假裝喝湯，其實呢，眼睛看的卻是童安的丈夫。

“堂弟是個乖孩子，在藝術方面也很有天分，學始終還是要上的。這樣吧，學費不夠的那部分，我們這邊出吧。”

丈夫一早明白了父親話裏的意思。童安想，堂弟是個好孩子，雖然年紀相差得有些遠，平日裏來往得也不算特別密切，但童安心底裏一直還是挺疼他的，過年過節，封給他的紅包永遠都是最多的。對於獨生的童安來說，也就當他是親弟弟了。

“哎呀，我就說嘛，還是我這女婿最懂事！一家人呢，最要緊的就是像現在這樣互相扶持。有什麽都攤開來說，別憋在心裏面，是吧，童安？”

母親往童安碗裏夾了塊紅燒肉。雖說，童安和丈夫的感情生活一直磕磕碰碰，但結婚這麽多年，他對自己父母親的照顧那是沒的說的，甚至付出得比自己的親爸親媽還要多，童安的心裏也一直是感激的。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早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來疼，對他甚至比童安這親女兒還要好。

飯畢回住處的路上，童安和丈夫一直沒說話。不知怎麽地，看著車窗外高樓大廈璀璨的燈光，便突然想起了半山的夜景來。丁尚文……現在在做什麽呢？打游戲？

丈夫首先打破了沈默：

“聽媽說，你昨天自己一個人跑去香港了？”

“嗯。去看森山的展覽。”

“我們都很久沒一起去香港玩了。” 你知道就好。

“有沒有走錯路啊？你這個路癡。”

童安不想回答。好像一晚上都沒有人發現她的腳扭傷了。

轉眼就到了家門口，臨下車前，童安只說了一句：

“堂弟的學費，從你給我的生活費裏出吧，我不想再增加你的負擔。”

“我沒意見。”

接下來的三個月，童安又恢覆到了往常乏味而單調的生活，丈夫的公司正在忙著上市前最後的籌備工作，他更是多了一個不歸家的借口。

童安依舊每天宅在家，做做家務，顧一下網店。一天只吃一頓飯，一邊吃一邊獨自對著電視笑，獨自對著電視哭。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窗外的月亮，喝喝紅酒。回想起他們夫妻倆剛買下這套房子的時候，丈夫還會在陽臺牽著她的手說：

“老婆，你看，這裏風景多好！雖然說是有些遠離市區，但是這樣的風景，到哪兒能找得到呢？屋前屋後，伸手就是樹，遮擋得這麽密實，不用你看我我看你的，空氣又好，以後呢，連窗簾都不用拉了，呵呵。等我們的小孩出世呢，就可以多些機會接觸大自然啦。就好像我小時候那樣，每天在樹林裏面跑來跑去，總好過在市區裏面整天對著那些大馬路嘛！……”

可惜這樣美好甜蜜幾乎無負擔的日子過了不足半年，丈夫便開始借故工作繁忙而不歸家了。在此之前的這麽多年，除非是極少數的特殊情況，他們都是天天見得著面的。

很快，童安便起了疑心，因為童安自己清楚，他們之間該有的問題其實始終還在，並不會隨著物質條件的改善就這麽輕易地消失。她和丈夫的鴻溝，就像一顆定時乍彈，隨時面臨著爆發。不管在外人看來，這個看上去老成穩重的丈夫是多麽可靠，不管她的娘家人對他的評價有多好，但也只有童安真正了解，他的心底其實也埋藏著一顆騷動的靈魂，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展現出來罷了。

最起碼，這騷動的靈魂就從來沒有在童安面前真正展現過，就連追求她的時候也沒有。

現在回想起來，丈夫追求她的時候姿態一直都是矜持的，只是當時年少無知的她誤將其理解成為了一種紳士風度而已。她好像總是猜不透這個枕邊人內心深處的真正想法，她曾試過在他面前竭力展現自己可愛的一面，也曾試過在他面前竭力展現自己最性感又或是感性的一面，但不管她再怎麽樣地努力，他們之間，好像永遠都隔著一層看不見摸不著又戳不破的屏障。

她累了，他也累了吧？

她終於在某一個深夜悄悄地翻了他的手機，研究起了他所有的社交軟件賬號。

這一次，是真的了。

如果說，幾年前的那次，他只是單純地出於好奇而和對方采用語言的試探與挑撥，那麽這次，算是證據確鑿了。而且，似乎不止一個。

看到眼前這赤果果的真相，童安早已不知該給什麽反應好，她甚至覺得自己潛意識裏就是在期待著這個現實，好印證她心裏埋藏已久的對這個男人的真實看法。那一刻，她居然看著屏幕笑了出來，這該是多大的諷刺啊？這不是你早就預知到的結果嗎童安？這麽多年了，你不過是在一直自欺欺人而已啊，亓童安！

她很想就這麽做個了斷，但是看著這個她親手一點一滴辛苦建立起來的家，要了斷，又談何容易！？這張木制的大飯桌是她在網上比價了很久秒殺回來的；這個超人錢罐是她送給丈夫的第一件禮物，雖然不值什麽錢；這個衣櫃是丈夫專門為她的使用習慣而訂做的；這個洗衣機的出水口因為尺寸問題她和丈夫合力弄了一個下午才安置好，兩人當時都出了一身的汗；還有這個杯子、這個架子……還有太多的太多……

童安最終還是流下了眼淚，看看鏡中的自己，早已不是20歲時滿臉膠原蛋白活力迸發的那個女孩兒了，雖不見皺紋，卻能明顯感覺到生活在她每一寸肌膚上打下的烙印。

“我到底在做什麽？這，真的是你想要的人生嗎，童安？”

今晚的月亮真圓。可惜，和自己賞月的人，又在哪裏呢？半醉半醒間，眼前的月亮好像變成了一張臉：

是他……？

時間過得快，轉眼便進入了秋天。窗外的樹木陸續地由綠轉黃，漸次完成它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輪回交替，好像整個世界都浸染在了一片金黃當中，雖感蕭瑟，卻別具一番詩意。

童安最愛的也是秋天。

好想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啊！去北方看楓葉、看雪山，到重慶吃麻辣火鍋，又或者去泰國去日本……隨便什麽地方都行。

過去，就算經濟條件再不寬裕，童安和丈夫總會在秋天找個地方玩玩，從北至南，即使沒有錢出國，但在國內看看大山，走訪一下名勝古跡，品嘗一下各地的小吃也是覺得快樂的。雖然旅途過程中總是免不了因為各種事情爭吵，但不管怎樣，事後都會覺得那是一段值得回味的旅程。

可是這兩年，童安幾乎沒有怎麽出過門，丈夫總是借故工作繁忙而一再推辭旅行計劃，即使連黃金周也不例外。看著快要放到發黴的護照，再看看鏡子裏快要發黴的自己，童安覺得實在有種難以呼吸的感覺。

出趟遠門，去哪裏好呢？一直想去東北，最北國的風光對南方長大的她來說是一個向往了很久的世界。童安的爺爺就是在東北長大的，小時候爺爺閑來無事就會給童安講講在東北的故事和東北的景色：什麽冬天的雪啦、秋天的樹木啦、夏天的湖啦還有春天的大山……想象中，那裏的世界似乎和人口密集的南方很不一樣，好像放眼望去，到處都會是一望無際看不到頭的田野和綠樹。

過去的旅行地點基本上是丈夫定的，每回童安建議去東北，他卻總推說要留到冬天再去，因為這樣可以看雪，可每回到了冬天呢，又撞上了過年回家探親，因此拖著拖著，一直就沒有去東北的機會。

一天晚上，丈夫突然回了趟家，興奮地對童安說：

“我們公司終於上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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